我也曾捎给章灿一瓶地戏面具包装的安酒，并带话：酒不好，但地戏面具是我家乡的文化符号，瓶子可以挂墙上作装饰。
较诸咖啡果汁巧克力，茶是清淡饮品。章灿和我，也正是茶型的友谊。
铁观音之乡福建安溪的友人郑章灿，差不多每年都要寄一包亲手制作的新茶给我。安溪与贵阳相距千里，茶农与爬格虫隔行如山，这份缘法从何而生呢？
大约1985年前后，我在《花溪》文学月刊编辑部，每天看一些自然来稿。某日读到郑君的稿子，附了一封信，说他是一个青年茶农，只有初中文化，酷爱文学，想学写作，自知水平很低，希望得到指点。稿子确实发不了，这种信也是每稿必附的通例。但从字里行间，感觉有一股诚恳朴讷之气。我就给他回信，告诉一些他应当知道的话。就这样通了几次信。还寄了张照片给我，常见的福广人脸型，眉宇朴质。忽一日来信，说是可能要坐一年牢，以后不能再来信了，但要我相信他没有做坏事。我读信惊诧，立即给他去信，说既未做坏事，就应据理力争，不要任人欺负。这以后再无音信。偶而念及，辄生喟叹，渐渐也就淡忘了。
没想到重新收到了他的信。信中说，真坐了一年牢，已出来了。入狱之罪，原来是因为打抱不平，出手打了当地干部。经此一事，很灰心，只想制茶维持家庭，别的都无兴趣了。他把我当老师，我也就用些老生常谈鼓励他振作起来。过些日子，来信说，生活太单调，想学书法，让我指点指点。我上书店选了几种碑帖，附上如何入手的意见寄去，希望他努力恢复生趣。我给他写过字，族里长辈见了，让他托我为宗祠写匾、联。他觉得为难，信里一再解释。我遵嘱写了寄去，他觉得很有面子。
章灿寄茶，头一次大约是1986年。这之前我没有喝过铁观音，一看那么老的叶子，泡开来像岩豆叶，有点不看好。沏出来酽酽的，像是流质琥珀。一喝，居然香浓满嘴窜。翻过年头，《花溪》和《山花》两个编辑部的同行约在一起过新年。李起超兄与余未人女士先到舍间聊天。两位都是喝白开水的，不让我泡茶。我说，这茶值得尝尝。浓浓地泡了两大杯，两位一喝就说好。直到那边催入席了，还舍不得放下，索性端了过去接着喝。那一大包，喝了很久，年轻同事张建建与几个朋友煞有介事地玩功夫茶，我就把没喝完的，连同碎末一起送给了他。后来他说，那些茶友品了之后说，这样的极品，在市上一斤能卖两千元。在那年代，可算天价了。章灿后来陆续寄的茶，有一包特意附言，说是一季意外收获的秋茶，大家都说好。儿子又说有一次寄的“野观音”最好喝。但我觉得再没有超过头一次的。
大前年，章灿忽然第一次来电话，说儿子弘麒准备报考贵州民族学院，向我询问有关情况。我尽所知告诉了他。后来果然考上，他亲送儿子来贵阳。此前，我曾把章灿介绍给儿子的好朋友、春秋茶业老总牟小秋；于是在小秋安排下，我与章灿通信20余年后见了面。弘麒眉眼很像父亲，但秀气，笑起来很可爱。爷俩都沉默寡言，弘麒尤其厉害。这以后，放假返乡前或开学过市里，都来看看我。笑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我几句话提个问题，他两个字就回答了。我只好再绞脑汁想问话。从他口中知道，茶农生涯不容易，父母整年辛苦，生活能维持，永远富不了。问他自己的打算，弯眉笑眼地说，还没考虑好。
较诸咖啡果汁巧克力，茶是清淡饮品。章灿和我，也正是茶型的友谊。
二OO九年六月八日
附记：弘麒不久前来访，说是已经毕业了，就要回去。他读的是法学，以后想到县城进律师事务所。我写了个小斗方赠别：“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语出周易，清华大学选作校训，我的母校贵阳清华中学也以为校训。人生格言不计其数，我最服膺这八个字。捎给章灿一瓶地戏面具包装的安酒，让他告诉他父亲：酒不好，但地戏面具是我家乡的文化符号，瓶子可以挂墙上作装饰。
二0一0年七月十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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