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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品茗的“初心”到茶道的“本真”

深秋某天的上午九点钟,福州城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南后街,正在迎接今天它的第一波参观旅行团。热闹的旅行团和淡然的本地人一同叫醒了这条古老而又崭新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路口那棵守望了数百年的老榕树下走过。

路边那位中等身材的男子,好奇而愉快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不时地转动身边万向轮的超大行李箱。一身布衣和背上的那只帆布袋已洗地发白。除了身边那只最大尺寸的行李箱,他显得再普通不过,随便的一位路人而已,没人多注意他一下。普通成路人甲的这位是市川孝,日本陶艺家,在大陆茶人圈子里名声在外。

这是他第一次来福建,第一次来福州。来福州之前他和伙伴们一起在武夷山完成了他们名为“茶游记”的茶事活动。

福州是世界茉莉花茶的发源地,到福州喝最传统的茉莉花茶,写在每一位爱茶人的愿望清单上。所以,提前约好了福建省茉莉花茶制作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陈成忠先生,这天早上一起在福州南后街的一处老院子里尝陈成忠先生制作的最正宗福州茉莉花茶。

对这样的安排,市川孝和他的伙伴们都充满期待。

我们在一座名为“长物元”的老院子里见面,市川孝和伙伴们比我来的更早一些,待我们到齐,主人带大家简单地参观院子后,大家便入席喝茶。

市川孝是爱茶的,他曾说“我真的很爱茶,走到哪儿都想大喊告訴大家,茶真的是很好的东西!”

2007年,市川孝第一次接触到中国茶,这对长期学习日本传统茶道的市川孝来说,无疑是新鲜事物,尤其是中国茶独具特色的香味变化,令他惊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构思,要为了这些茶打造专门的器物。接触中国茶至今的十多年,市川孝制作了好多中国茶器,茶壶、茶碗、茶杯、杯托等等,而其中最有人气的是一把带木柄的烧水壶。

陈成忠先生今年的两款茉莉花茶,他都喝得认真。茶汤未入口先闻香,一杯三小口,而后吸一口长长的气来判断挂杯香的长短。福州传统高档茉莉花茶所特有的“鲜灵感”、 “冰糖甜”和“春天的鲜味道”,不知道他喝懂了多少,每个动作却都是到位的。

这让我想起了前一晚茶聚时他看书时的认真。

前一晚的茶聚,在进入茶室的第一时间市川孝就发现了主人的藏书。在获得同意后,市川孝很认真地看起了其中的几本图册。当看到一本有着宋朝斗茶图的书时,他拉着同行充当翻译一职的林勋讲了好久。听林勋翻译完书上的文字,他边思考边提问。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幅著名的斗茶图,所以问出的问题很深入,比如:宋朝斗茶的时候,斗茶人站地位置有什么规定么?

我,包括在坐的所有中国人都对这幅图比他更熟悉,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为了打破尴尬,也为了掩饰因无知而透露的窘态,我含糊其辞地回答目前好像并没有看到有关于这方面研究的文章。得到这佯的回答,市川孝仍不气馁,依然埋头于那篇文章,只到我开始采访,—个接一个的发问才把他从中拉了出来。市川孝如此痴迷这张图和他的茶车有着分不开的原因。在某种程度上,市川孝因他的茶车而声名远播。

茶车,是市川为了能在户外喝茶,自己发明制作的随行道具,将所有的茶道具都收纳在一个大木箱里,可以背着走,也可以拖着走。从2016年做“茶车一号”至今,短短一年半内市川已经做了近8辆茶车,车里所有的茶道具也都是市川亲手做的,茶壶、杯子、杯托、茶则、烧水壶……市川经常会带着自己的茶车去世界各地,海边、森林、沙漠都有,最远的一次他去到了捷克。

上一站是武夷岩茶的原产地武夷山,这一站是茉莉花茶的故乡福州的三坊七巷。那个他随身携带的超大行李箱里面就是他的最新款茶车。无论在哪儿,只要茶车亮相,就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这话是丝毫不夸张的。当市川孝在三坊七巷的老院子里装起自己的茶车时,所有人都拍照留影,每一位都雀跃着想上手一泡。

对话

茶道:您学生时代主修的是木雕,后来却做起了陶艺,在您看来木雕和陶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市川孝:学生时代我主修木雕,在那之余,我还选修了陶艺工艺。事实上,毕业后我就回到家乡日本的滋贺县,进入当地的古谷制陶所工作。在制陶所工作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那里的工作形式以及所推崇的艺术方向,与自己的想象有些差异。4年后,我离开了制陶所,在1997年正式拜陶人森同成好为导师,全心全意地投身于陶艺。

在森同成好老师那里,无论是烧水煮饭,还是烧窑制陶,一切我都需自己打理。至今我仍记得导师的教诲:“只有当你深入生活,你才能贡献于生活。而陶艺作品,就是你深入生活后的一种变相反馈。”

在森同成好老师那里一年零三个月的陶艺深造,让我有了很大的收获。我觉得陶艺与木雕最大的区别是木雕偏向于艺术化的自我表达,而陶艺是在为生活说话。以前做木雕时,从刻刀放下的那一刻起,它就被贴上了‘作品’的标签,人们在展览上静静的欣赏,却很少触碰。但陶艺就不同,在创作之初,我就要考虑它能为生活带来什么。所以,我更愿意称陶器为‘有生命的雕塑’。

茶道:从事陶艺以来,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件?

市川孝:时间真是快呀,从1997年到现在已经20年过去了。可是,在现存的作品里,并没有哪件是自己完全满意的。“陶”是生活对我的反馈,而我的陶路,也将沿着自己生活的轨迹不断前行。

茶道:您认为陶艺之美是怎样的?

市川孝:艺术创作并不是说做得有多精致与完美就是好,而是一定要让看到作品的人感动,产生共鸣,才会觉得有价值。

我觉得生活中许多瞬间的场景会感动我,那些感动我的瞬间,通过作品传递出去,也才可以感动他人。所以,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不会刻意地去追求精致与完美,而是享受将生活中瞬间感动自己的场景通过作品来与他人沟通,表达自己对生活以及生命的理解,捕捉与传递生活中不经意间的感动……

茶道:您怎么理解“拙”这个字?

市川孝:我觉得对陶艺家来说,到了最后追求的不应该是精湛的技艺,而是对生活的理解以及对生命的感悟的表达,最贴近心灵的作品最有窗户。

茶道:您现在一直在一个人做作品,之后会考虑收徒弟和帮手之类的吗?

市川孝:我坚持一个人、全手工制作作品。目前,我有一位捷克的陶艺家朋友一起在我的窑里进行陶艺创作,我们会沟通和交流,不过仍是各自创作。手工做陶是及其辛苦的事情,用者无心,做者自明。在我作品初受欢迎的一段时间,为了赶制陶器,我曾经因为劳累,而一度导致右手失灵长达半年之久。

其实,在早期制陶手艺还不成熟时,我常因做出了好看的陶器,却无法再次完成一模一样的另一只的而苦恼。我的陶器作品中,只有这个杯子,是在完成一只后,铸了陶模,以便于那些喜欢成套使用的人们采买,其他器皿,均没有完全一样的形态。

关于徒弟和帮手之类,我好像还没考虑过。如果有人愿意学习,那我是很高兴也很欢迎的。 茶道:中国大陆很流行“匠人精神”的说法,日本有“匠人”的说法吗?您对“匠人精神”怎么看呢?

市川孝:我对中國大陆这样的情况并不了解,虽然很像,但日本并没有“匠人”这样的词,也没有“匠人精神”的说法。日本有“职人”、“作家”或者叫“陶艺家”的称呼,更高一些的称呼是“工艺家”。

“职人”是指那些在工坊里面大批量生产产品的人,类似景德镇在工厂里做瓷器的师傅,会重复地做很多东西,打上所在工坊和堂口的标签,但并不会做自己作品的展览。日本不仅有做陶艺的职人,还有做料理职人等等很多种。

“作家”是并不指写文字的人,指所有做东西的人,但是这部分人和“职人”最大的区别是,“作家”、“陶艺家”、“工艺家”对作品的质量有更高的要求,会有自己的展览。在日本,这些“作家”、“陶艺家”、“工艺家”的作品价格并不贵,甚至算得上亲民。我算是介于“职人”和传统“工艺家”中间的一类,既做可以有批量的重复的器物,同时也对品质有要求。

茶道:根据目前中国大陆手作人的现实,因为陶艺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大陆茶人喜欢,您的收入应该很可观吧?

市川孝:收入并没有因为作品畅销而增多,反而每年的收入都在减少。因为我始终是一个人在制作陶器,生产的数量有限,价格也基本没有涨过。客观讲因为喜欢我作品的人多了,大家很热情地邀我到各地走走看看,做个茶会之类。我天生爱玩,总是禁不住这样的诱惑,导致产量下降严重,所以,收入真的比以前更少了呢。

茶道:最喜欢哪种茶?

市川孝:我喜欢有缘分遇上的茶。有一次在东京办个展,台湾朋友送了一泡茶,当时泡给展会上的朋友喝,发现特别好喝。后来向台湾朋友证实那是一泡大红袍,然后我去查了很多的资料,了解了大红袍的知识,发现茶那么难得。尤其是这次在武夷山做茶游记的茶会,我来到了大红袍的故土,切实地感受到了它的风土,品尝到了它最正宗的滋味。对于理解一款茶,这些都是最重要的。

当然,我并不是说只爱大红袍,陈成忠先生的茉莉花荼为我打开了中国茶的另外一扇窗,让我非常欣喜。

茶道:您有专门为中国茶设计陶艺作品吗?

市川孝:十多年前在我第一次喝到中国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做了,那个时候只是根据能看到的中国茶器的形状模仿。后来随着越来越多地喝到中国茶,越来越深入地了解中国茶,也就开始根据不同的荼类来做不同的茶器了。

为茶所做的这些器物都一直在变化,想让它们更适合泡茶。现在,我已经有做盖碗了。

茶道:中国大陆现在有很多人会用日本煎茶道的器具冲泡中国茶,从陶艺专业的角度您怎么看?

市川孝:从陶艺的专业考虑,不同的茶和不同的冲泡方式的确有最适合的器形。不过,我赞同互相彼此间互相尝试,这样也许会发现更多的可能性。

茶道:您是一位陶艺家,却做了一款非常网红的茶车,随着您天南地北地为大家奉茶。奉茶这样的事,不应该是茶人应该做的事情?

市川孝:越是走到大自然中,越会发现,其实喝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有一只壶和一只茶碗,还有水和茶叶就可以了,那么如果都是这么简单的话,我设计与创作的茶道具就不用那么受欢迎了。而作为陶艺创作者,我又需要不断创新,给大家提供喝茶用的道具更多的可能性,这其实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在思考这个矛盾的同时,我开始推着我的茶车和荼器行走在人群中为大家奉荼。我发现,不同的人喝茶有自己不同的方式,越是与不同的人接触,越是发现,关于喝茶,什么样的方式都有,于是,我开始觉得这个矛盾解决了,我在创作的时候,就会想不同的人喝茶的不同画面,也就创作出了不同类型的茶器……

既然,陶艺是为生活服务的,那么器物本身不应该是主角,主角应该是人和生活,我创作的陶艺只是配角,用来丰富人们对生活丰盈的感知,以及丰富不同人对生活的不同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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